對台大語言所碩一的同學們來說,下學期的重頭戲無疑是田野調查。這門讓大家期待了大半年的課程果真充實無比,田調的過程更是充滿驚奇與挑戰。這學期我們學習了魯凱語,課程一開始老師請了族語老師到所上讓我們採集語料。較熟悉魯凱語,也寫了兩篇小分析後,五月底便啟程到部落進行五天四夜的田野調查。
Day 1
我們這組被安排進行田調的耆老是一位牧師。牧師和妻子一同接受我們採訪,在開始之前,牧師妻子問我們介不介意在開始前禱告。禱告時牧師妻子的話語平復了上午舟車勞頓的煩擾。後來詢問老師才知道,部落的牧師們是經常被請來做田調的耆老。因為傳教需求,牧師通常精通族語和中文。在田調的過程中,牧師一字一句仔細發音給我們聽,也會寫羅馬拼音給我們看,還會幫我們聽發音。聚精會神之下 3 小時飛快地過去,來到微涼的傍晚。山嵐滾滾而來,如臨幻境。
Day 2
因為前一晚轉寫到深夜,早上被音樂叫醒時,朦朧中忘了自己身在何處,此時部落裡的族語廣播提醒了我正在霧台山中。從住處走到田調場地的路上,看到了一片紅藜田。紅藜營養價值豐富,與小米及芋頭並列魯凱人的三大主食。
走在石板路上,放眼望去盡是一片片碧綠層疊,天空藍得不可思議。路旁有著立體的陶壺裝飾,陶壺在魯凱文化中具有重要象徵意義,也是貴族的婚禮聘禮之一。
上午被安排到與熟悉的族語老師田調,在舒適圈裡的四人拼命問問題,累積了如霧台山一般高的語料。下午我們遇到了一位村長,村長看起來略有些嚴肅,但似乎被組員們的歡笑感染,很開心地度過了三小時的田調。我們也得知了大部分耆老對於我們學習魯凱語十分贊同,也很好奇我們為什麼要學習魯凱語,更對我們能說出幾個魯凱語詞彙感到驚奇。部落裡的年輕人多半不會說族語,我們雖然只是魯凱語門外漢,但田調留下來的資料也許能為語言保存盡一份心力。
傍晚降下突如其來的大雨,像是巨大水盆傾瀉而下,雨水讓整座山蓋上一片白茫。
Day 3
早上六點半的廣播將我們從睡夢中喚醒。到了第三天,田調旅程過了一半,大家也開始緊張收不到自己想分析的語料。今天我們終於向其他組同學口中幽默風趣的代表收到語料。田調開始前,代表帶我們一起禱告。代表的田調風格確實與眾不同,聽到我們的例句後會代入情境。例如:「我累到極致」的族語是 kuaalriaku turamuru。代表表示強調累的程度時,kuaalriaku 的第一個 /a/ 會加重並拉長。他先示範一次給我們聽,再讓我們分別練習說「我很累」、「我超級累」、「我累到不行」。代表除了田調風格輕鬆詼諧外,更是妙語如珠。以下節錄代表的哲思語錄:
心情放鬆就是休息,休息的時候心情沒有放鬆還是在工作。
這個罰對我來說是沒有的,罰對我來說是進步。
晚餐我們吃到了魯凱族傳統美食 cinabu (吉拿富)。cinabu 的內餡通常是豬肉、小米粉及芋頭粉等食材,外層以假酸漿葉包覆,可以食用。最外層則使用月桃葉包裹,再用月桃繩束起,如下圖右下所示。
Day 4
今天早上沒有被廣播叫醒,而是被聖歌喚醒。族語老師告訴我們魯凱族人多是虔誠的基督教徒,我們住的石板屋裡也掛有聖經詩篇。今天是得知最多魯凱文化的一天,以下分類敘述之:
婚姻
據族語老師所述,魯凱族在台灣原住民族中屬於較保守的族群,尤其以霧台魯凱人最為傳統,男女分際最為分明。村長告訴我們傳統魯凱族的年輕男女是不能互相自由談話的,若兩人有意結姻緣,必由一「橋樑」(watalutaludru) 幫助兩人走向婚姻。並且,一個女子可以有許多男子追求。
傳統的魯凱年輕男女在結婚前有一個類似相親的社交活動 mauapapalange。村長表示這是 20 年前才有的習俗,現今年輕族群大多已採自由戀愛。村長告訴我們,女主角在 mauapapalange 時心中雖有屬意之人,但仍須對在場所有男性表示友好。此時「橋樑」(watalutaludru) 會發揮其功力,促成兩人結為連理。我們問道,那麼橋樑要怎麼知道女主角心中所愛是在座的哪一位呢?村長說:「所以橋樑很厲害啊!」。由此可見「橋樑」在 mauapapalange 中扮演極為重要的角色。
參訪魯凱文物館時,耆老的女兒,同時也是文物館導覽員,向我們介紹了 mauapapalange 的細節與過程。mauapapalange 並非一對一的相親,而是由男女主角各自邀請男生及女生朋友一同參加。mauapapalange 的地點會選在女生家中,座位配置如下圖:
年輕的男女會坐在石椅上,且男女壁壘分明。長輩則會坐在前方,有監督的作用。
mauapapalange 在魯凱文化中是由男方主動,男主角的男生朋友們 (lamalala) 會唱歌,或表演鼻笛。此時唱的歌謠為重唱形式,旋律在第一個人唱之後,其他人都能隨後接下去,因為大家從小到大都聽這些歌謠。歌曲結束時全部的人會一起收尾,據文物館導覽員所述,那種全體整齊一氣呵成的收尾是相當美妙的。歌謠類似中國戲曲的曲牌,歌詞可以修改,以表達對於女主角的愛慕,且歌詞的押韻相當重要。男主角有時候會找特別會唱歌或演奏鼻笛的樁腳,但是這麼做的風險是「女生的心有可能會往另一條道路走」。
女主角的女生朋友們 (laalialili) 則會編花環,有香水與美觀的作用。檳榔和花生也是 mauapapalange 中常見的食物。在歌唱的過程中,長輩若發覺歌詞用語不當,會用唱的提醒年輕人。導覽員向我們解釋,那像是「不帶髒字的罵人」。
魯凱族為父系社會,家產主要由男子繼承。貴族女生嫁給平民就不能繼承家產,且位階會被降級。我們提問了婚禮盪鞦韆的習俗,村長解釋只有當家頭目辦婚禮時會盪鞦韆,一般魯凱族人並沒有。
音樂
老一輩魯凱族認為音樂屬於男性,女性要學習則會被質疑。在文物館中,導覽員向我們介紹魯凱族的傳統樂器──鼻笛。鼻笛是在 mauapapalange 中常見的樂器,聲音厚實而悠遠,有如山谷之音,帶有古老的韻味。
菸斗
魯凱族的菸斗男女都可抽,有時小孩也可以抽。因其為貴重物品,只有少數人持有,可以表達對珍愛之人的心。
建築
魯凱族的傳統建築為石板屋,是族人取得石板後經處理堆疊而成。若屋外有石椅,則是頭目家屋,因為頭目會在戶外石椅負責調解。
石板屋有天窗,讓光線得以透進室內。
魯凱族精於雕刻,家屋內外都有雕刻藝術。平民家屋的雕刻與貴族家屋的不同,而貴族家屋的雕刻又不可和頭目相同。
習俗與宗教
族語老師介紹道,魯凱族人認為百步蛇是同伴,因此百步蛇的族語和同伴皆為 palrata。百合花 (bariangalai) 則為魯凱族人的精神象徵,代表著貞潔與崇高。女子佩戴百合花代表其莊重有德,勇士則須獵五隻山豬,方能配戴一朵百合,而紅心百合只有頭目能配戴。琉璃珠 (kasiluane) 是珍貴的飾品,只為貴族所擁有。
與村長談話時,組員詢問魯凱族是否還有巫師習俗。村長表示 70 年前因基督教傳入部落,就沒有巫師,舊有的生死概念也被基督教所改變。
語言
村長坦言自己擔心 20 年後魯凱語會消失,因為 40 歲以下的魯凱人在現代幾乎不會說族語。我們在田調過程中發現村長及牧師說的族語,和族語老師及代表說的似乎不大一樣。村長也認為年輕人的魯凱語像是「另外發明的一種話」。
第四天的尾聲,村長表示很喜歡我們,想跟我們一直待在一起,讓組員們很是感動。村長對我們說:
我們不要互相忘記!
當下直覺想到魯凱的語法 (例如:互相喜歡 makadalame),但更多的是言語無法形容的溫暖的感受。透過與耆老的互動,彷彿與魯凱語有了連結,語言頓時鮮活了起來。
Day 5
車子緩緩開下山,司機在這幅景象前特別停下來讓我們拍照。自然的壯闊之美盡收眼底,旅程也到了尾聲。從美麗的部落回到喧嚷的都市,不免常常想起那座山,那道陽光,與那些人。
後記
回到語言所的教室,老師在最後一堂課對我們說的話讓我印象深刻。老師告訴我們,學習就是放下過往的認知,從零開始。老師真切地做到了這點:每次採集語料,老師都會和我們一同做筆記,仔細程度完全看不出老師曾經做過兩次魯凱語田調。老師也告訴我們,要開闊視野,用心去聽、看文化。這也是帶我們到部落田調的原因。我們在台北的教室裡憑空幻想一個部落,部落裡的族人說著魯凱語,但那終究只是想像。實地觀察語言如何被使用,才能真正窺得語言的面貌。